【原文】卦辞：否之匪人，不利君子贞。大往小来。

【释义】否卦，我们先来看字义：否字上“不”下“口”，是有口不能言、有话无法说的一种境遇；再来看卦的组成：否卦上面是由三爻的“乾卦”，下面是三爻的“坤卦”组成。我们在上一卦“泰卦”中曾经讲过，乾卦代表阳性物质；坤卦代表阴性物质。阳性物质的特性是向上、向外升发；阴性物质的特性是向下、向内沉降。因此，当泰卦之时，坤在上、乾在下，两个卦向着对方运行，双方之间产生相互交流的情势，预示通泰、顺遂的卦象；而到了否卦，乾在上向上向外发展、坤在下向下向内发展，乾坤二卦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运行，预示一种无法沟通、交流的情势，预示着闭塞、不顺畅的卦象。

一个六爻卦中，下三爻通常代表这个卦的下部、内部以及正在发生着的事情；上三爻通常代表这个卦的上部、外部以及将来要发生的事情。否卦下三爻都是阴爻，代表阴鸷的、黑暗的、不好的、卑鄙的事物；上三爻都是阳爻，代表阳刚的、光明的、优秀的、强健的事物。整个卦内阴而外阳，表示一种阴暗事物被华丽的外表所包裹的状态。

孔子评价否卦是“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，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，内阴而外阳，内君子而外小人，小人道长君子道消。”这里“无邦”并非指没有国家，而是指“民不知有国”。梁启超先生在其《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》中说道：“今我中国国土云者，一家之私产也；国际云者，一家之私事也；国难云者，一家之私祸也；国耻云者，一家之私儒也。民不知有国，国不知有民。”他批评清政府“国不知有民”导致“民亦不知有国”。当时整个国家就处在一种否卦的状态。

否卦卦辞“否之匪人，不利君子贞。大往小来。”这里的“之匪人”是说到了“否”这种状态不是正常人所能接受的。不利于君子保持坚贞。孔子在《论语*宪问》中谈论国家无道时君子应该如何自处：“邦无道，谷，耻也”。他说，当国家无道的时候，一个人却能获得富贵，是一种耻辱。

【解读】以现代眼光来看待，一个国家昌盛还是昏昧的一个重要评价指标就是是否依法治理。如果法律至上，任何事物和组织都在法律范围内运行，并且受到法律的绝对约束和规范，即使这些法律尚不完备，那么这个国家也是一个法治国家；反之，如果法律只是一个国家的装饰品，法律至上还有其他利益或团体凌驾其上，无论这个国家的法律多么繁杂冗众、华丽炫目，这个国家也不是法治国家。

在一个“非法治”国家里，律师这个和法律天天打交道的职业应该如何自处？怎样追求和保全一名君子的“贞洁”？换句话说如何守住做人的底线？这就是我们可以在否卦中寻求的启迪。

我们看否卦的卦象：象征君子的三爻乾卦在外；象征小人的三爻坤卦在内。这是说小人当政，君子在野。当政是参与其中的意思，不当政是指无法正常发挥作用。可以理解为在否卦这样一种状态，正是小人发挥功效的机会。他们能够游刃有余的从“否”这一司法至暗时刻中获得更多利益。因此，孔子评价“之匪人”：这不是好人能够施展抱负的环境。

在“否”的状态里，古之君子应该如何自处，也就是我们现代律师如何自处的道德标准。孔子说在这种环境下“不利君子贞”：不利于君子保持自己贞正、高洁的品性。那么，既然环境“不利”，是不是我们就要趋利避害水波逐流，或者干脆卷铺盖走人，不跟他们玩了？

【原文】初六爻辞：拔茅茹，以其汇。贞，吉亨。

【释义】泰卦初九爻的爻辞是“拔茅茹，以其汇。征吉。”否卦与泰卦初爻的爻辞都有“拔茅茹，以其汇。”不同点在于，泰卦“征吉”；而否卦“贞，吉亨”。两卦爻辞的区别是为什么？

我在泰卦中已经解释过，“拔茅茹，以其汇”是说拔起茅草会牵连到它的同类。泰卦下三爻都是阳爻，是同类爻；否卦下三爻都是阴爻，也是同类爻。这是否泰二卦共同之处，都出现了“拔茅茹，以其汇”，表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迹象。不同之处在于，阳爻的性质是向上升发；阴爻的性质是向下沉降。一个卦总体的变化是由六个爻的最下一个初爻开始，向上逐步发展、进行的。泰卦下三爻都是阳爻，性质上都具有向上的趋势，初爻是领头羊，初爻带领上面两爻向上发展，故此卦辞说“征吉”：出征（向上）会吉祥。而否卦下三爻都是阴爻，性质上都是往下的趋势，与六爻卦整体上向上、向外发展的方向完全相反。初爻无法带动上面两爻向上发展，故此卦辞强调“贞”（固守），固守才能吉亨。

初六爻是阴爻，处在卦的第一爻这个阳位，阴处阳位是一种德不配位的表现；与他相临的上面二个爻也是阴爻，虽然属于同类但预示着前途晦暗不明；虽然上面的九四爻与初六爻是一种阴阳相应的状态，但四爻是一个“多惧”（三多凶，四多惧）的位置，自身都难保，根本帮不了初爻。初爻德不配位，又孤立无援，只能固守。

初六爻“比邻为阴”、“相应为惧”，所以前途堪忧。从这些分析我们可以看出，身处否卦第一爻这种情势，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“按兵不动”。

【解读】初爻代表一个事物发展的初始阶段，虽然相邻的二爻、三爻都是阴爻，但阴爻代表的是消极的、阴鸷的、不光彩的事物，同时还预示前有小人。

律师是与法治关联度最高的职业。法治昌明，律师兴盛；法制昏昧，律师举步维艰。如果深处一个法治黑暗的时代，律师首先要做的就是固守自己内心的最高价值。注重“贞”、“固”，不与群阴（小人）同流合污。哪怕他们阻挡在你前行的必经之路上，哪怕他们是你的顶头上司，或者主管部门。

前途晦暗，小人当道。这就是否卦第一爻展现给律师的一种“预警”。从大局上来说，我们判断这是一个法治不彰的时代，从小出来说我们工作的每一步，都会遇到小人，我们每前行一步都是困难重重，阻碍万千。

未来如何能够“脱否入泰”，又怎样化危为安？自己的坚守是否值得？又如何能够以蚍蜉之力去撼动那颗看似屹立不倒的大树？

否卦初爻提示我们：唯有坚贞。

【原文】六二爻辞：包承，小人吉，大人否亨。

【释义】六二爻小人得吉；大人得否。伏羲说在否卦的六二爻，小人顺遂，而大人将遭遇困境。但他特别强调：大人唯有得否，才能“亨通”。

为何大人在否卦六二爻“得否为亨”？孔子在《论语*泰伯》中曾有论断：“邦有道，贫且贱焉，耻也；邦无道，富且贵焉，耻也。”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，你却没有能力发展，是一种耻辱；国家政治黑暗，你却能富贵显荣，这也是一种耻辱。

古汉语的“大人”，不只是指君子，更多是指有修养又有能力（治理国家）的人。有修养又有能力的人，在国家昏昧的时候如果“荣且禄”，那他自然是在助纣为虐。因此，六二爻的爻辞才说大人“得否为亨”。孔夫子是在告诫我们在国家昏昧的时候，有济世安邦能力的人，宁可碌碌无为，也不要去追求财富和官职，否则就是一种耻辱。

“包承”二字，指的是六二爻上承（也相应）九五爻，而为九五爻所包容。六二爻处于三个连在一起的阴爻的中心，是环境最为恶劣之处，但是它的志向却是向上承/应九五爻这个阳爻，其志高洁。也正因为它的心志是追求九五（九五爻辞“休否”：否卦之终结）之志，打算终结否卦。所以它当下暂时的困顿预示着未来的亨通。

【解读】身处否卦初爻时前途晦暗不清，看不到未来的希望，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战友。所以强调坚守意志的重要性：无论将来遇到什么，也无论是否有出头之日，自己的志向绝不能更改。而到了第二爻，我们找到了追求的目标，那就是终结“否”之状态。要配合九五爻“终否”。

终结否卦不是简单之事，走出法治至暗时刻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做到。他需要你经历小人嚣张、大人蒙尘，甚至身处危难的漫长过程。

作为律师你可能要面对很长一段时间的孤独旅程，你会遭遇很多的司法不公正，见证无数冤假错案。你被黑暗整个所包围、所打击，你有时会怀疑人生，打算放弃对法治的追求。经历无数次失败以后，你甚至可能自甘堕落，同流合污。

所以，否卦二爻提醒你：小人得吉，大人得否。在这样的环境下，不顺利就对了！如果你能志得意满，你就是和他们一伙的！如果你处处碰壁，左右为难，证明你还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。这时候，“否”就是“亨”。因为你的志向没有丧失。

因为你依然向往着那个终极目标-终否：改变这些不公正，建立一个真正的法治社会！

屡战屡败是对你的最高褒奖。

【原文】六三爻辞：包羞。

【释义】六三爻是否卦下卦坤的最上一个爻；是三连阴的终结；与九四阳爻相比邻；与上九爻也阴阳相应与。这是一个出坤（即将）入乾的位置。

“包羞”：被包容而终至羞辱。六三阴爻处于阳位，位不正当。

否卦六二爻爻辞“包承”，六三爻爻辞“包羞”。二者区别何在？“承”与“羞”的差异在于六二和六三两个阴爻，分别与九五爻和上九爻两个阳爻相应。九五爻是君位，是一卦之主，负有终结否卦的职责，因此，六二爻“包承”，强调上承九五这种关系；而上九爻是一卦之终结，未来如何发展晦暗不明，而且上九爻阳爻处于阴位，不仅未来不可期又处于不正当之位，故此上九爻对六三爻起不到帮扶作用，六三爻就会有“包羞”的结局。

从另一个角度看，六三爻阴爻处于阴位，“三（位）多凶”。这个爻不仅有凶而且有耻，所以爻辞用“包羞”二字定义。

【解读】否卦从初六爻的迷茫，到六二爻的坚定信念，再到六三爻强调要戒骄戒躁。

“出坤入乾”并非真的入乾，更不是否卦的终结。六三爻不仅仍然是小人当道，而且随时面临小人反扑，这时候如果麻痹大意只能自取其辱，落得个“包羞”下场。

这就如同我们律师打赢了几场官司就沾沾自喜，甚至自以为法治有望，未来可期。殊不知，很快就遭到了反噬。有些人自己也遭遇危难。

我们一定要明白，法治与否并非一时一人一事所决定。它是一种持续的状态。

【原文】九四爻辞：有命，无咎。畴离祉。

【释义】何谓“有命”？命运使然、使命所派。命，天命，天之所令。

我们来看六个爻的乾卦，它九四爻的爻辞：“或跃在渊，无咎”；有可能要跳出深渊，而跳出深渊就将飞龙在天。

再看否卦九四爻所言“有命”，此处的“有命”之“命”，就来自乾卦“或跃在渊”。或许要发生改变了，要跳出深渊飞龙在天了，这是九四爻的使命。“或跃在渊”是龙德；“有命”是乾健之道。

用一句通俗点的话来说，否卦到了九四爻这个地方“就快熬出头了”。九四爻承受上天之命，身负使命不要有太多的犹豫，相应命运召唤就会无咎。

“畴”，同类。“离”，依附。“祉”，福祉。“畴离祉”，依附于同类（上面连续两个阳爻）会获得福祉。

【解读】唐代的李泌曾经上书言道：“凡人皆可言命，独君相不言命。”意思是说：普通人遇到不顺利的事情，都可以假托命运，而随波逐流。但是负有安邦定国使命的君主和将相，则不可以借口命运而放弃自己的职责。其中的另一层含义是说，对于君相来说，只可以探讨“使命”，而不可以借口命里注定。

面对法治不公，任何一个普通民众都可以“任命”，而律师不可以。因为律师肩负着实现和捍卫“法治”的使命。

我曾经在很多场合强调过：律师是法定的反对者。这个职业在创立之初的目的，就是为了帮助最底层民众来对抗权威，反对不公。

如果律师放弃了自己这一“天赋使命”，那么法治社会就永远不会建成。律师就会成为时代罪人。因为我们背离了自己的职责。

【原文】九五爻辞：休否，大人吉。其亡其亡，系于苞桑。

【释义】“休否”，否卦至此而休。

九五为君位，阳爻处于阳位，位正当，故曰大人吉。

“苞桑”，根深叶茂丛生之木。

九五爻辞的整体意思是指：“否运”到九五这一爻可以休止、停住了。身负经世安邦之责的大人能够坚持到这一爻，就会迎来吉祥顺遂。不过，否运是否能彻底终止，还要看大人的君子之德是否稳固、坚贞。

《朱子语类》评价道：有戒惧危亡之心，则便有苞桑系固之象。盖能戒惧危亡，则如系于苞桑，坚固不拔矣。

我们常说“否极泰来”。其实从六十四卦的排序来看，泰极否来倒是很快，因为泰卦之后紧接着就是否卦；而否极泰来其实非常漫长，要经历中间62个卦的长途跋涉。所以说：出否未必入泰，是否成功要看“苞桑”。

【解读】我应邀访问瑞士时，曾在日内瓦律师公会发表这样的演说：假如你曾经有过侠客梦，就到中国做律师。

因为在中国，律师肩负着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更为重大的责任，那就是建立法治中国。

这一目标将来能否实现，不仅要靠律师们肩负起出否入泰的使命，还要看有志于承担这一使命的“苞桑”们数量有多少，坚贞稳固的程度有多强烈。

“休否”作为一种志向，或许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。这就需要一种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的执着与坚韧。功成不必在我，甚至有可能我压根看不到这一天。但是绝不能因此灰心失望，更不能放弃努力。这就像白天和黑夜不能共存一样，律师是不能向“非法治状态”妥协的。

【原文】上九爻辞：倾否，先否后喜。

【释义】倾，倾覆。否道之终。上爻为一卦之终，本身就意味某个卦已经发展到终极，即将发生改变；且上九是阳爻处于阴位，这叫不当位；上九爻与下面的六三爻相应，六三阴爻处于阳位，亦不当位。一卦之终、位不当、又无应与，所以上九爻爻辞为“顷否”。

何谓“先否后喜”？孟子曾说：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。此处的“先否后喜”指的就是这样一种“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担当。孟子的意思是说：当遭遇忧患时，君子要比天下人先予承担；当喜乐时，君子要最后享乐。

“先否后喜”还有另一层含义：不能因为否道即将终结就麻痹大意，应该先谨慎后欢喜。

《周易》六十四卦，每一卦都在提醒君子如何修身养性，如何处变应对，如何谨慎戒惧。

【解读】我借用否卦的六个爻分析在法治至暗时刻，一名律师应该如何自处的六种方式。无论初爻的坚贞，还是二爻的立志，再到三爻戒骄，四爻戒躁，直至五爻警惧，六爻怀忧。都是在告诫大家：脱离如否卦一样的法治昏昧时代，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。

很多时候，我们只看到了其中一个阶段的变化、只站在一个短期环境下思考问题，从而对某些事情的点滴改善，或者个别案件获得些许公道，就误以为迎来法治新篇章，社会的完善即将大功告成大功告成。可是过不了多时，就会发现自己过于天真，事情远没有那么乐观。

其实，作为律师无论当下所处是顺境还是逆境，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。都要有“先否后喜”的警觉和担当。

【原文】否大象传：天地不交，否。君子以俭德避难，不可荣以禄

【释义】我在六二爻已经阐述过“不可荣以禄”的含义，这里主要探讨“君子以俭德避难”的内涵。

《史记*老子韩非列传》中老子对孔子有一段话：“且，君子得其时则驾，不得其时则蓬蔂而行。”孔子在《论语》亦言：“邦有道，危言危行；邦无道，危行言孙。”他说：国家有道，君子言论正直，行为正直；国家无道，君子行为正直，言语要谨慎内敛。

此处的“俭德”之“俭”有俭醒之意，是指坚守但不张扬。当国家、社会出现问题，社会的公平正义得不到阐扬之时，君子并不是改变自己的原则（道），而是要谨言慎行，以待时机。而这种谨慎绝不代表因为时事所逼，就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念。

【解读】我写否卦，用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。并不是因为它的文意不好解读。而是当我把否卦套用进“法治”这个大框架中，就有许许多多“你懂的”的原因而无法展开论述。

比如，“天地不交”按照原文解读就是一种统治者和民众离心离德、无法沟通、交流的状态。这种状态是否存在，就需要诸君自行去判断。否则，本文就无法发表。

所以，我们还是要把话题回到律师修养之中。来探讨，“以俭德避难，不可荣以禄”。

我个人认为，处在一个不可说的时代。无论从个人德行操守，还是律师职业道德。我们都有义务去把守社会公平、正义的底线。“俭德避难”并不是让你遇到危险绕着走。而是要求你提升自身修养，不要招引无妄之灾。用现代话来说，就是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，不要轻易涉险。相对于律师，就是要爱惜自己的羽毛，不要轻易丢掉自己的执业资格。我这里强调的是“不要轻易”，而并非不去做。（以下省略500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