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蒙，亨，匪我求童蒙，童蒙求我。初筮告，再三渎，渎则不告，利贞。】

蒙卦是《周易》第四卦，下卦为坎卦，上卦为艮卦。坎为水，艮为山，艮上坎下，山下有水之象。与《周易》第二卦“屯卦”是对偶卦。屯卦初爻和五爻是阳爻，其余四爻都是阴爻；蒙卦二爻和上爻是阳爻，其余四爻都是阴爻，把屯卦翻转过来就是蒙卦。我们可以想象一下：远远看到一座山被湖水所包围那种雾气蒙蒙的样子。蒙卦形容事物发展初期阶段，一切蒙昧不清，需要发掘和启蒙的过程，所以培养纯正无邪的品性才是育蒙之道。

宋周敦颐言：“人生而蒙，长无师友则愚”。一个人生下来总会遇到自己不懂的事物，如果不知道向他人求教就会变的愚昧。蒙卦喻指不具备专业学养的人去求教专业人士。其彖词言：蒙，山下有险，险而止，蒙。蒙亨，以亨行时中也。一个人不了解情况时，如同面前有高山，脚下有大河，困难而危险，遇到危险知道停下来去求教，在恰当的时机做对了该做的事情，最终会亨通顺利。

蒙卦六爻的变化，可以用来恰当的比喻律师与当事人之间的关系。当事人遭遇法律事务上的障碍，上有高山下有大河，欲进不能，欲止不住，随时还有倾覆的危险，于是求教于律师。律师则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对当事人进行启发，告知其案件的发展走向和现在应对的方略。但当事人对律师的信任并非一成不变，有些当事人也并非都能做到通情达理。蒙卦一至六爻，解读当事人与律师之间关系的六种不同发展阶段。蒙卦两个阳爻：二爻和五爻，二爻代表律师，五爻代表当事人。律师为当事人提供法律服务，当事人聘请律师帮自己解决法律困难。所以当事人占五爻，君位；律师占二爻，臣位。虽然律师是以法律专业知识为当事人提供服务的这样一种从属地位，但“匪我求童蒙，童蒙求我。初筮告，再三渎，渎则不告。”《礼记》：卜筮不过三，卜筮不相袭。当事人以尊重的态度来求教律师，律师就耐心给他讲解，如果他一而再再二三的对同样的问题反复质疑，或者找很多律师到处咨询，对律师工作是一种不尊重、是一种亵渎，亵渎就不必再教授/解答他。“蒙以养正”，启蒙的目的是教授他做正确的事情，而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。

【初六：发蒙，利用刑人，用说桎梏，以往吝。】

发蒙，最初的启蒙。刑人，用最坏的事情比如犯罪来做反面教材。说（tuo），为脱。脱掉其蒙昧不明的枷锁，以避免其过去的那种错误认识或做法。孔子说：不愤不启，不悱不发。如果一个人追求对某个事物的全面了解，不经历愤和悱的状态，是不会得到很好的启发的。

律师与当事人接触的过程，就是对当事人进行法律启蒙的过程。首先要告知对方，如果不遵从专业人员指导去办理，将来会出现怎样不利的后果。中国有一句古话：“医者不自医”，医生不给自己看病。是指越是具有专业知识的人，越容易受自己过去的经验所桎梏和限制，从而做出错误结论。这话特别适用于那些对法律有所了解，自认为可以掌控局面的当事人。当事人知识水平越高，自身的成见越多。我也曾为一些律师辩护过案件，他们往往意识不到自己需要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自己当下的处境。你很难说服他们主动接受从律师变为嫌疑人的身份转换，需要有人提出比他更专业的指导。他也很难承认自己对案件走向的判断有错误的可能，更难以劝导他放下自己的执拗完全听从辩护律师的安排。这时候就需要把他面临的最坏结果指出来给他看，告诉他坚持己见将要面临的不利风险。

【九二：包蒙，吉。纳妇，吉。子克家。】

九二爻代表启蒙者。包蒙，以有教无类的心态，包容求教者的无知。对方求教于自己，本身就是积极向善的举措。只有耐心讲解，容忍错疏，才会吉祥顺遂。就像一个家庭接纳新媳妇，以及做子女的要逐步承接家业一样。要容许他的错误和不足。

九二爻作为被当事人所求教的律师。蒙卦卦辞说：初筮告，再三渎，渎则不告，利贞。指的是面对不怀敬意、散漫懈怠的问询求教、对于那种不尊重律师劳动成果的当事人，需要“渎则不告”。而那些因为对法律知识的无知，或者处于对案件进展的焦虑而反复问询的当事人，律师就需要有耐心的反复解答和疏导。我此前说过，一个好的律师必然要是一个好的心理调解师。要懂得尊重当事人急于求得诉讼成功的迫切心理，也要懂得及时帮助当事人化解因为对法律的误解或无知，而产生的茫然和无助感。

【六三：勿用取女。见金夫，不有躬。无攸利。】

蒙卦六个爻，唯独这一爻没有出现蒙字。是告诉我们，对于那些并不是真心求教的人，就要及时予以拒绝。“不有躬”，不愿意亲身去实践。如同一个三心二意的女子，总是想遇到更好的白富帅，没有诚意谈婚论嫁一样。这样的人需要尽早离弃。不然不会有好的结果，无攸利。

在我学《易》之前，早已经奉行“初筮告，再三渎，渎则不告”的原则。一位当事人初次登门的时候，我会详尽解答他的咨询；如果他一时拿不定主意，我就让他回去再考虑，或者找亲友商量商量，甚至会建议他去找其他律师咨询是否有更好地解决方法；当他第二次登门时，我同样会耐心讲解，但这一次我内心会做好这是后一次咨询接待准备，如果当事人仍拿不定主意，那我就会断然拒绝他第三次登门，再三渎嘛。即使不把当事人的这种反复看作是对律师的不尊重，对于这种总是拿不定主意的人，也没必要跟他合作。因为即使勉强建立了委托关系，今后的案件代理过程也不可能顺利。他的多疑和轻慢会时时处处表现出来，干扰你对案件作出正确决断。

【六四：困蒙，吝。】

孔子在解释六四之象时说：困蒙之吝，独远实也。如果一个人被困在蒙昧之中，走不出来，他的前景就不会好。因为他的“独立”使得他远离了可以向他提供帮助的人-六二。六四上下都是阴爻，代表一种困境；又与初爻阴-阴相应。困在最初的蒙昧状态，一直走不出来。这是说，六四爻没有实现要得到启蒙的目标，没有解脱自身桎梏，就不能得到他人的启蒙和帮助。

诉讼，从来不是律师一己之力就能够圆满完成的事情。越是疑难案件越需要当事人的鼎力配合。追求胜诉是律师和当事人的共同愿望，但胜诉往往需要历经千难万险、费尽周折。在这个旷日持久的过程中，如果当事人不能对律师产生完全的信任，无法做到毫无保留的托福，那么随着时间推移，他的焦虑会促使他对律师的疑虑逐渐增强。最终导致他回到初始状态，受困于自己原本的理念和心态，而无法得到解脱。因此，从对当事人负责的角度来说，律师既要避免自己如六三爻那样遭遇他人不信任的尴尬；也要避免当事人如六四爻这样，不能产生对律师完全托付的信任，令双方都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。

【六五：童蒙，吉。】

前文说过，六五爻指的是前来求教之人，与九二爻阴阳相应，和谐而融洽。六五身居尊位，怀持一颗童蒙之心，向九二虚心求教，并且得到了九二爻的倾心帮助和真诚教导。因此不仅吉祥，而且如意。故孔子说：童蒙之吉，顺以巽（xun）也。童蒙之所以吉祥，是因为其本身柔顺而谦逊。

当事人遇到好律师，是一种幸运；律师能够遇到好的当事人，何尝不更是一种幸运！我的辩护生涯中不乏无罪以及检察院撤诉或不起诉的成功案例。这类案件如果要总结成功因素的话，除了律师尽心尽责是一个必要条件之外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，就是当事人对辩护律师的完全信赖。如我前文所说，越是大案、要案、疑难案，所遭遇的波折就越多，所花费的时间就越久。如果当事人对律师不保持一种完全信任的态度，而是今天提质疑、明天提建议，辩护律师就很难力排众议，坚持自己的正确见解，去实现无罪辩护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老子对“童”这个字的解释为：“含德之厚，比于赤子”。最高深的道德修养，如赤子一样纯真。

【上九：击蒙。不利为寇，利御寇。】

击蒙，当蒙昧达到不可调和状态的时候，要勇于反击。但这种反击，不是主动出击或者打击，而是防御式的反击和反对。上九爻寓意坚守正确的底线，不被蒙昧所动摇。蒙卦六爻只有象征启蒙者的二爻，和喻示蒙昧发展到极致的上爻是阳爻，其余四爻都是阴爻。代表阴盛而阳衰，启蒙之路困难重重，很难一蹴而就。然而，正因为阴盛而阳衰，作为启蒙者的九二，就更需要在上九这个终极位置坚守住底线，不忘启蒙者的初衷。

在处理律师与当事人关系方面，很多律师往往不能坚守底线。害怕跟当事人起冲突，从而过分迁就当事人的错误观点和决定。表面看这是对当事人的一种尊重，但其实最终损害的还是当事人根本利益。毕竟当事人委托律师的目的，是想借助于律师的专业知识和技能，来实现自己没有能力去完成的法律事务。我常常作比说律师是向导，而不是出租车司机。向导和出租车司机的作用都是帮助旅客去到他想去的地方。但向导不仅引领路线，还负责标定目的地；而出租车司机则虽乘客所欲，愿意走哪条路走哪条路，愿意在哪下车就在哪下车。律师要明了自己的使命和任务。遇到当事人固执己见时尽力耐心说服。如果说服不了，就尽早解除委托，让当事人另行聘请其他律师。否则误人害己，有失一名专业人员的职业操守。

【象传：山下出泉，蒙，君子以果行育德。】

就像有泉水从山上汩汩的流出，润养万物，然后汇川成海。君子在启蒙他人的过程中，要以果断的行动来展示自己的品德，培养自己的操守。《中庸》言：“小德川流，大德敦化”。小的德行如同河水一样川流不息；大的德行使万物敦厚淳朴。君子养德，是为了培植正气敦化他人。蒙卦正是在教导我们如何用自己的品德，去启蒙那些需要我们提供帮助的人。

律师执业脱离不了社会、脱离不了人群。如何与人相处，如何与人和睦相处，是一辈子研究不完的学问。律师与当事人之间的相处之道，也是律师终生需要去研究、去升华的学问。从发蒙到包蒙，启示了律师的使命是辅助他人达致成功定位；从躬蒙到困蒙，是告诫律师要有辨别是非之心，要懂得拒绝；从童蒙到击蒙，是讲授了如何与当事人融洽相处，以及遇到分歧该怎样坚持正确观点的建议。所以，孔子在彖传中强调：童蒙求我，志应也。启蒙能够成功，是因为双方志趣相投。只有目标一致，律师与当事人之间的合作才会成功。